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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河西过去的世代无人记念?


三十年的失踪者
本刊编辑部
“30年回顾和展望”热潮中,1月12日北大光华学院的新年论坛算是第一声惊雷,瞻前与顾后中的纷繁景象,已在此初露端倪,一些细节值得提及。
论坛的环节之一,是央视《经济半小时》栏目邀请3位演讲嘉宾吴敬琏(“吴市场”)、厉以宁(“厉股份”)和茅于轼(“茅维权”)同台共话30年。主持人的第一个问题,是30年中最成功的改革有哪3项?吴敬琏的答案是执政党的3项决议,厉以宁的答案是农村家庭承包责任制、国有企业的股份制改革和民营经济的兴起,茅于轼的答案则是财富的增加、自由的扩展和对内对外的更开放。
论坛下午第一个登场的,是即将接任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的林毅夫。他批评某些经济学者依葫芦画瓢,批评由西方经验发展而成的经济学经典理论在解释转型中国时的苍白无力,批评所谓华盛顿共识,提醒注意由转型中国经验发展而成的北京共识。随后登场的两位质疑了林毅夫的一些论断,其中一位说,1978年绝大多数中国人并不知道华盛顿在哪儿,更不了解华盛顿在说什么,中国30年的改革,绝非西方理论指导,而是照着“吃得更饱,穿得更好,说得更多”的朴素逻辑渐进而成的。
他提到1962年发生在深圳宝安的10万人“逃港事件”,广东一些市县及全国12个省市聚集而来的10万余人中,有6万人最后到了香港。曾有调查组自京赴深,沿途的反馈是,跑过去的绝大多数都在打工,两三年后便可寄钱回家盖新房。
香港现在有个罗芳村,深圳也有个罗芳村,前一个罗芳村,便是由1962年的“逃港人士”建设而成,30年前,两村收入相差100倍,现在已相距无几。
目前为止,尚未可翔实解释1978年促使中国最高层下定决心开放继而建立“特区”的缘由,但1962年的逃港事件,的确是目前为止可查到的,记录在案的最早的历史诱因之一。受惠于30年改革的中国人,一定程度上,同样受惠于1962年这6万人因饥荒而生的勇气。在建国近50年的历史里,这6万人是失踪者。
这一时段,多个以“回顾和展望”为主题的研讨会上,与会者常提到1980年代创改革之先风的“国务院农村政策研究室”,提到一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按图索骥,在百度上搜索他们的人生,他们的人生各自精彩。30年,在喜庆但却粗糙的宏观统计数字背后,是历史幽深的细部,在他们的人生里,看到风云际会、波澜壮阔,看到壮怀激烈、孤怀遗恨。一次,一位朋友问,知道翁永曦吗?不知道。“翁永曦”,是电影《新星》的原型,是34岁的副部级高官,是后来卖降血压保健品的生意人,是再后来生意落败惨淡落寞的前老板。
还有一长串名字,潘晓、李燕杰、宁铂、张军钊、罗琦、汪国真、庞中华、朱建华、胡志标、李经纬……他们有的遗失于历史的沙漏,存活于幽暗狭缝,若无人朝花夕拾,便可能永远遗失;有的则从过度放大的“神话”回复至正常,从舞台中心退至边缘。
在寻找失踪者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30年里形形色色理想、价值、伦理、制度、世道、人心、爱恨、趣味的变迁,看到了扭曲和还原,看到了历史的温情和敬意,也看到了时间的无情和冷酷。
我们富裕,我们繁华。我们网络了,我们国际了。这个时代太在乎它得到的东西,却想不起来正在消失的一切
叶知秋
在奔跑的年代,怀念是件很艰难的事。小学同学的名字,通常会忘记一大半。三姑六婆的辈分,也记不确实。30年过去了,就连历任国家元首、政府首脑,也难免在民族的记忆里淡去。就像多年前,红遍大陆港澳的歌星谭咏麟唱的那样,“风雨的街头,招牌能够挂多久;爱过的老歌,你能记得的有几首;交过的朋友,在你生命中,知心的人有几个?”人一辈子,核心的朋友圈总有一个量。看其他人出没在一个人生命中的K线图,就知道这个人一路奔跑,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国家也是如此。时代高唱进行曲,将一些人献给他们的观众,将另一些人移往幕后。政府、媒体、公众;政治、文化、潮流,都充当着舞台调度。多少事物崛起,多少事物消失。20多年前,崔健第一次替时代发出嘶吼,“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西谚说,过去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因为繁华如烟,过去就拉倒,一些人我们忘了,一些人我们不知道去了哪里,还有一些我们死活想不起来,另一些我们不愿想,不能想,或不敢想。
每年有多少书籍,刚一出版就被遗忘;多少电影,还没公映就转到电视的某个频道去了;多少言语,还没说出口就被屏蔽;多少小摊小贩,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多少夜市,灯一亮就成了聊斋;多少邻居,还记不住名字,就被拆了;多少平民,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就变成了穷人;多少人去了,钱还没挣够;多少人走了,钱还没花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高歌猛进,推陈出新,是这个时代带给所有人的梦想。更快、更高、更强,教会人们不再回头,大家都学会了这样说,我最好的作品是下一部,我最爱的人是下一个。
民族理想的变迁
三十年河西,是从1978年一个伟大的目标开始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将“四个现代化”列为全党和全国人民在新时期的主要任务。和“五讲四美三热爱”一样,这个已消失多年的短语,曾经出现在数亿中小学生的作文结尾里,“我决定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终生”。
伴随着这一理想的英雄人物,是越高尚越快乐的曲啸叔叔、李燕杰叔叔,和越残疾越美丽的张海迪姐姐。他们的“思想境界”,将整个时代的理想主义情结,以另一种方式点燃。更令人心潮澎湃的,是红遍大江南北的香港歌星张明敏。“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海外华人这样掏心窝子,带给时代的自豪感,不亚于2个点子的GDP。
那时候没有偶像一说,这些昙花一现的灵魂人物,在20世纪80年代,既吻合了主流的思想解放,又部分切合了民间的启蒙浪潮。尤其是发出人生意义拷问的潘晓,跳入化粪池抢救老农的大学生张华,将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思想教育,以旧瓶子装新酒方式,悄悄扭向人文主义的萌发。
当穆铁柱、朱建华,以及中国女排,在身体上成为世界巨人、掀起亚洲雄风时,他们也成了寄托全民族巨人梦想的LOGO。这是与今天的李宇春和刘翔们不同的。英雄和偶像的区别就在于,所谓英雄,就是国家主义的偶像;所谓偶像,就是个人主义的英雄。
就像庞中华如日中天的钢笔字,连同他的名字,都是一个大写的民族自强之梦的投射。在庞中华那里,人人练好钢笔字,是一个民族理想与个人奋斗的充满形式美感的契合点。这和以后在李阳那里人人学好英语的意味,也是完全不同的。
直到80年代末,前10年的文化英雄开始大批失踪。在民间,诗人和报告文学作家,是两个大众化的文化集团军。他们如潮水一般地来,然后一个一个被遗忘。在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对民族的危机与未来的思考,往往具有轰动效应。最轰动的一本书,是1988年何博传的《山坳上的中国》。也许30年来,没有第二本专著可以超过它当初的洛阳纸贵。但几年以后,何博传就迅速消失在中国知识界和舆论的视野中。
90年代初以后,我们中间的公众人物,开始出现一个最大的嬗变,就是从英雄到偶像。一方面,国家理想与个人理想开始剥离;另一方面,国家理想也开始与文化理想对峙。于是像张海迪这样的、将意识形态与道德价值融于一身的人物,几乎不可能再出现了。官方树立的英雄,不再成为民间的偶像。而民间的偶像,也不太可能成为官方认同的英雄。这样带来两个结果,一是公众人物越来越多元化,人也越来越有意思了;二是民间的理想和舆论,开始独当一面,形成了一套稳定的、并开始具有市场价值的人物评价系统。所以崔健这样的人物,可以从不在主流意识形态那里获得承认,民间也有本事长达20年不将他遗忘。换句话说,在谁被遗忘、谁被记住这一点上,市场化使老百姓拥有了比以往更多的影响力。
文化理想的破碎
1993年,“红色资本家”荣毅仁出任国家副主席,与2004年的“私产入宪”遥相呼应,显示着民族理想的多元糅合。“弄潮儿”一词,也迅速成为对层出不穷的改革家和企业家最体面的称呼。但从步鑫生到禹作敏,从牟其中到胡志标,各领风骚三五年,谁个不曾红极一时。在老百姓用电饭锅取代米汤滤饭、用空调取代火炭、用卫生纸取代草纸的岁月里,这些人物如走马灯转,象征着我们摸着石头过河的代价。
其实市场从来没有成为过一个完整的理想,所以市场也从来没有诞生过一个完整的偶像。尽管有钱人大不同,人人都向往,但迄今为止,真正站得住脚的偶像仍然是文化性的,而不是财富性的。换句话说,财富性的偶像仍然比文化性的偶像,失踪的比例更大,消失的速度更快。
我们忘记的人越来越多,是因为无数的人加起来,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其实我们忘记的,只是一个破碎的文化理想的片断。我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不知道时代往哪里去。瓦房消失了,院坝消失了,弯曲的街道消失了,旧书摊和担挑的货郎消失了,整整一代人失去了他们的弟兄姊妹,“表哥”和“舅舅”在今天的儿童那里,正在成为文言文。当拆迁的速度超过了人际交往的速度,堕胎的速度超过了爱情的速度,疾病的速度超过了社保的速度,立法的速度超过了执法的速度,民间就一边继续生长,一边继续消失。
今天,仍有年轻人在读三毛和席慕容的诗。但90年代初红极一时的明星诗人汪国真,却已花果飘零,甚至如某部肥皂剧,消失在了千万读者的记忆里。文化理想的破碎,市场理想的残缺,和国家理想的缺席,使80年代后期以来的公众人物,一度迎来了文化上的粗鄙化和怪力乱神。当政治人物逐渐被祛魅,在从政治偶像、文化偶像走向市场偶像的青黄不接的过程中,新的“造神运动”带着对理性主义的一种民间宗教式的反弹,开始崛起。一个象征性的神话,就是80年代名震宇内的“海灯法师”。这位老人号称“少林主持”,却得不到少林寺认同,以“二指禅”绝技名震天下,却没人真的见过。海灯声名鹊起,任全国政协委员,生前受万千弟子膜拜,有电影、电视剧为其立传,首开30年来气功、特异功能和民间宗教浪潮的先河,直到1998年《海灯神话》一书出版,揭露其神话的记者敬永祥在2000年获得反伪科学奖。此时,人们早就忘了当年那位始作俑者的“法师”。
失踪的三十年
民间对三十年河西的记忆,是从改革之后的一份对前三十年盖棺定论的文件开始的,即1981年中共中央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加上几次宪法修正案,就构成了这三十年一个宏大叙事的边框。
所有的人与事都在里面装着,装不下的或者被人扔掉,或者自己走开。时代变得越快,忘记和消失的就越多。如果说,在民间和文化的意义上,这三十年最伟大的成就就是重新发现了个人,重新寻找和捍卫人的自由和尊严。那么,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和没能留在我们记忆中的人物,就是三十年河西交给每个公民的一份答卷。到底谁留下了,谁失踪了。谁永垂了,谁蒸发了。就像数一数自己身边的朋友,就知道岁月带给了我们什么。
“精神污染”消失了,“靡靡之音”也无人再提;“投机倒把”消失了,东北的君子兰、广东的兰花和四川的海狸鼠也消失了。1993年,轻工业部消失了;1998年,邮电部也消失了;1997年,“反革命”终于从中国的法律文件中消失了。
国有企业不断消失。一座座古城不断消失。2003年,孙志刚消失了,连“收容遣送”也消失了;2006年,“农业税”消失了;2007年,更多的死刑判决消失了。
以及痰盂消失了,大碗茶消失了,面的消失了,夜市也消失了。一切底层的生活方式都在城市里不断失踪,连蔚蓝色的天空也跟着失踪了。文化意义上的邻居消失了,四海之内皆弟兄的家庭原型也消失了。最便宜的药物失踪了,最昂贵的贞操也失踪了。最短的诗歌消失了,最长的爱情也消失了。
曾经的先锋小说、第三代诗人;曾经的海鸥相机、乐凯胶卷;曾经的苏小明,曾经的校园民谣;曾经的劳模,曾经的三八红旗手;曾经的大型团体操,曾经的启蒙读物《青年生活向导》,一一在我们的记忆里消失了。时代在进步在发展,观念在变化在更新,于是有的被替代,有的是被扼杀,有的是被抛弃,有的被隐藏。
我们富裕,我们繁华。我们网络了,我们国际了。这个时代太在乎它得到的东西,却想不起来正在消失的一切。没有少年人知道20年前的事,没有青年人了解30年前的苦难。人死了有一座墓,时代死了却不肯修一座博物馆。于是人们想起来说,你要重新去拜孔子。如果说,人衰老的一个标志,就是离得越近的事越想不起来,越远的事反而记得清楚,那么三十年河西,我们是正在成熟呢,还是正在衰老?如果说,人的自由和尊严,一定是与记忆有关的,那么仿佛没有昨天地活在今天,到底是正在自由呢,还是正在成为时代的囚徒?
最兴奋的,是到处充满崛起和复兴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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