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刻在谁心上
●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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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桐被宿舍楼的胖阿姨带进我们宿舍的时候，5个女孩子照例说笑打闹，将瓜子磕得满天飞。是胖阿姨高声喊一句：谁是舍长？我才懒洋洋地将手中的小说在半空里一晃，算是做了应答。夏小桐在原地站着，淡淡看我一眼，轻声道：我是新调来的，叫夏小桐，请大家多多关照。在娱乐八卦里乐此不疲的一群人，这才停歇下来，好奇地看着在陌生环境里从容不迫的夏小桐，没吱声，但却用相似的冷漠与疏忽，示意夏小桐，我们5个人，早已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所以作为中途上车的人，她该懂得规矩，不要太过张扬；否则，五比一，不管战争是大是小，她都铁定是要出局的。
其实在夏小桐没有调到我们宿舍之前，她便已是我们大家卧谈会上的重要主题之一。甚至有时候，比起王菲周董和郭敬明，夏小桐的新闻因为更具有现实意义，而尤其让我们谈得眉飞色舞，兴致高昂。作为学校“北大班”的重点培育对象，她的一言一行，都几乎被女生们拿来做了谈资。在男生们那里，夏小桐淡定不羁的眼神，处乱不惊的沉着，言谈举止的孤傲，是永久的话题。而在我们女生这里，夏小桐变幻莫测的衣饰，时断时续的绯闻，来了又去的摩擦，则更让我们津津乐道。虽然隔着几个班的距离，早晨出操的时候，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去看个子高挑的夏小桐，今天又穿了什么独特的衣服，变了什么新颖的发型。有时候经过她的教室，在一大群穿红着绿的女生里，我亦能一眼便认出夏小桐，似乎她是那最芬芳的一朵，香气袭来，其他的花花草草，便瞬间没了踪影。
命运唯一还算公平的是，这样优秀的夏小桐，并没有朋友，连那种虚情假意的朋友也没有。所以每次看到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来去，心底熊熊燃烧的嫉妒之火，才会略略地降温，想着曲高和寡，或许也并不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但当老板通知我们宿舍，夏小桐要调进来的时候，我们的心里，还是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一个曾经那样高高在上的公主，突然要入住我们宿舍，将大家曾千方百计想要窥视的生活，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这该是一件幸事吧。可是，女孩子天生的虚荣，还是让我们在卧谈会上，一致决意，如果夏小桐依然如往昔一样，骄傲到不肯屈尊，与人为善，那么，我们也有权通过“公民投票”，将她驱逐出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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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桐的加入，让宿舍的空气，倏忽变得不再透明。卧谈会依然兴旺，只是话题变得暧昧不清，常常在最关键的地方，谈论戛然而止；像是一条小溪，本当清清爽爽地流下去的，可是忽然返了身，另寻了出路。外人当是诧异，但我们，却是看着那溪水转了身，自己也彼此对视一眼，扭头走开去。
夏小桐自始自终，都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吸取前车之鉴，用实际的言行，来讨好周围的人。哪怕，带一丝谦卑的笑容，无声无息地，慢慢融入我们这个圈子也好。她从一开始，就似一滴悬浮的油，在我们这湾溪水里静寂飘着，不卑微，亦不招摇。我们大家把饭菜凑在一起，品“百家饭”，她则独坐一隅，静享一个人吃饭读书的时光。偶尔她的父母过来，将大堆好吃的放到桌上让我们共享，大家谦让一番，并不去动，等她微笑来让，她却并不客气，揽过来自己慢慢享用。考试前大家习惯稀里哗啦地翻着课本，猜有可能考中的题目，一向压题很准的她，却从不参予，只坐在床头，漫不经心地边嚼着零食，边翻看最新的娱乐杂志。
原本我们还报着一丝幻想，希望能够感化夏小桐，让她体会到集体的温暖。几个月后方知，这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夏小桐，她多么不可一世，自以为有了男生的情书，老师的宠爱，便可以横行世界。可是她忘了，一条小溪尽管没有江海的威力，可是要把一滴飘来荡去的油冲撞出去，也是无需花费多大的力气的。
和夏小桐的摩擦，自此开始。言语上的含沙射影，自不必说。很多时候，我们不会再像以前，给她留些面子，措辞尽量委婉。而是直截了当，让她难堪。你夏小桐不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吗，那好，我们也不会在意你的光芒；你只管做男生心中的无暇美玉，可在宿舍这一方天地里，你不过是个受我们管束的小小舍员。你被子叠得不好，影响宿舍形象；你晚上挑灯夜读，耽搁我们休息；你言语尖酸犀利，不给大家颜面，那么，我们又为什么要对你宽容忍让，且良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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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最终爆发是在半年后，艺体班一个对夏小桐一直锲而不舍的男生，一日晕头晕脑地，竟是跟在她的身后，径直到了我们宿舍门口。而且，将一封情书塞到门缝里，就飞快逃走了。这封信，恰恰被我捡到了，我嘻嘻笑着找到夏小桐，朝她晃晃手中的情书。我以为夏小桐至少会脸红，求我把信交给她吧，不想她却是冷冷一瞥，道：哪儿捡到的，麻烦你还扔哪儿去，我对这样的情书，不感兴趣。当场红了脸的，结果换成了我。我尴尬地站在那里，捏着那封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情书，心底的愤怒和失望，如发了疯的海，一个浪接一个浪地猛拍过来。夏小桐多么地得意啊，她只用了一句话，就将我们素日的八卦爱好，贬到分文不值。她不过是借此重申了自己的清高，告诉我们，不管我们如何孤立鄙薄，她都不会低头向我们求和。
经过5个人的秘密商讨，那封情书，最终被我们上交给了年级主任——一个我们素来厌烦的多事老太。主任很郑重地研究完那封信后，便把我们5个人叫到办公室，打探更为详细的情况。心内疯狂涌动的嫉恨与虚荣，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那个曾经被我们远远羡慕着的夏小桐，就这样在我们夸张的描述里，成为一个虚伪自私、蛮横骄纵的霸道女生。而当多事老太听到那个男生，竟然私自闯入女生宿舍楼时，再也不能平心静气，她拍打着桌子，吼叫说，再也不能让这些早恋的学生，如此恣意妄为下去了！5个人在她的威严里，彼此对望一眼，到底没有憋住，偷偷笑开了。
像我们期望的那样，当天晚上，夏小桐便被多事老太叫到办公室去，狂批一通，而且，停课让她写深刻的思想检讨。那晚夏小桐是在我们快要熄灯的时候，才悄无声息地开门进来的。原本吵吵嚷嚷的宿舍，在她开门的那一瞬，倏地安静下来。5个人不约而同地用被子蒙住头，假装睡着了，甚至有一个人，还很快地发出幸福的鼾声。而夏小桐，却是在黑暗里，抱着她柔软的小熊靠枕，默默坐到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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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桐再一次成为全校议论的焦点，只是，这一次，并不像成绩与引领时尚潮流一样地光彩。曝光台，请家长，点名批评，做自我检讨，一个优等生最不屑做的事，夏小桐一件件地都做过来了。她无人可以匹敌的锐气，在这样的打击里，终于如那被针刺了的气球，慢慢瘪下去了。
我们5个人，一如往昔地在宿舍里，当着夏小桐的面，笑闹成一团。可是，隐隐地，那看似平静的心湖，却暗含了某种热烈的期待和渴盼。渴盼什么呢，每一个人都不肯说，但却清楚，我们用尽了疏离与计谋，一直想要的，不过是夏小桐，能够略略地收敛一下她夺目的光芒，面带谦卑地加入到我们的圈子里来。哪怕，她在这种喧哗里，并不开心。
我们最终等来的，是夏小桐搬出我们宿舍，到学校附近姑姑家去住的消息。夏小桐没跟我们任何人打招呼，就在我们午饭的时候，带了人来收拾东西。是几个外班的男生，素日仰慕着夏小桐，听说她要搬走，纷纷地过来帮忙。夏小桐依旧是神情淡然，言语极少。我们在男生们奔来跑去的混乱里，默默扒着碗里的饭，又用眼角的余光，扫着将东西全部打包收拾干净的夏小桐。我们期望着，夏小桐会说些什么，不管是叱责还是虚假的客套，都好。可是，她只给我们一个优雅的转身，便轻轻带上门，走了。而门里的我们，在走廊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一颗被莫明其妙的渴望充溢了的心，终于如夏小桐干净的床板，瞬间地空掉了。
夏小桐又回复到那个我们无法靠近，亦无法企及的神秘女生，在这一场无声的较量里，她果真像我们当初预言的那样，五比一，惨败出局。只是，为什么，我们的心里，始终没有胜利的喜悦？原以为，让一个不肯俯身的人出局，会是一件快乐的事；可是，年少的我们，却忘了，至始至终，夏小桐，都是一个走在我们窗外的人，她连敲门都不肯，又何谈被我们出局？而这场青春的喧哗，不过是我们自己，制造的一场缺少主角的宴会，嘻闹过后，收拾残局的，也只能是我们自己。